作者:李彦军
天空中微微泛着玫瑰红般的光晕,晨曦在早霞温柔的拥抱里缓缓淡出天际。北方旷野的春风尽情吹散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耸峙在黄土高原上的白于山山地,犹如海洋中伫立的孤岛。一条涓涓细流,就像飘动在黄土高原上的丝带,永不停息地流向远方。
这是无定河的源头,这是发源于陕北定边县白于山北麓的一条大河的源头。在广袤无垠的中国西部,这条大河北依浩瀚苍茫的毛乌素沙地、南靠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用豪情壮志将欢腾而至的榆溪河、芦河、大理河、淮宁河等支流纵情纳入怀中,曲折迂回,盘山绕梁,滋润黄土高原的沟壑梁峁,润泽鄂尔多斯高原的万顷草原,一往情深,最后专注地投入母亲黄河温情的怀抱。
踏上追寻无定河源头的路途,面对这条在岁月中哗哗流过的河流,我以谦恭的脚步丈量土地,静心品味“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迈气势,独自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边塞美景,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叩问自己,无定河流淌不息的河水到底从哪儿来?难道这真是源自九天之上吗?难道这真是源自千里之外吗?一路上布满了前人深深浅浅的足迹,一条大河的源头早已摆在那里。当我亲临这条大河的源头之处,内心却有些不知所措,这可能与激动心情无以言表有关。我站在陡峭高耸覆满干燥温暖黄土的山头俯瞰,醉情凝望无定河的源头,一阵春风飒然拂面,河水与黄土交融后散发的独特气息扑面而至……
远望,海浪一样的山梁沟峁在大地密布匍匐,一片苍茫中糅合着淡绿,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像一幅美丽画卷徐徐展开,丰富的色彩、韵味、情致在恣意绽放,那种雄厚豪迈、浩瀚波澜的气势直抵五脏六腑。什么叫震撼?什么叫巧夺天工?什么叫天人合一?看那层层缠绕在黄土高原上的梯田便会知晓。勤劳质朴的陕北人就是凭着满腔热情,用汗水镌刻艰辛困苦的记忆,顺着绵延山坡开辟一处处盘山绕梁的梯田,一层层楼梯般的田地,仿佛水中灵动的涟漪,由近及远,一圈圈扩散开来,收获的希望永远在漫山遍野萦绕。蔚蓝遥远的天空,朵朵白云自由遨游,开始复苏的农田,一派原生态田园风情,昔日荒芜贫瘠的黄土高原重新焕发色彩斑斓的景象。神奇的陕北大地,创造了无数的神奇。这是一幅幅妙笔绘就的山河锦绣,这是一曲曲精妙绝伦的五线乐谱,这是黄土大地奏出的五彩乐章,这正如陕北民歌《信天游永世唱不完》里所唱的:
背靠着黄河面朝着天
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
东山上糜子儿西山上的谷
咱们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
红崖圪岔胶泥地
谁不说这是金疙瘩来银疙瘩
我的祖辈父辈们一代又一代在无定河畔繁衍生息,我的先祖们就长眠在这条河中下游的一个黄土山岗,我的生命自然也就在这条河畔开启了永恒的记忆之门,正是这与生俱来的恩赐,让我拥有了更多与大自然亲近的机会。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后裔,从生命之初便开始接受无定河的洗礼,沐浴如春风般的心灵浸润,我的童年才更比一些城里娃美好而耐人寻味。
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时期,无定河为我提供了充满同样蓬勃生长激情的生命环境。村头河边有一棵成年人拦腰都抱不过来的大槐树,它的年龄被村里人传得很神秘。我和伙伴们常常在大槐树旁玩耍,和泥巴,过家家,弹玻璃球,拍烟盒,跳方格,斗蟋蟀,堆雪人,打雪仗,手拿自制玩具枪,头戴大檐帽,吵吵嚷嚷要当军司令;常常光着脚丫在绿树成荫的河岸嬉戏,捉迷藏,滚铁环,放风筝,自由欢快地奔跑在风和日丽的田间地头;常常手拿用柳树嫩杈制成的弹弓,爬树翻墙掏鸟窝,肆意挥舞牧羊鞭儿,撵逐成群的羊儿遍野奔跑,模仿课本中王二小的样子手牵牛儿流连在春暖花开的原野草坡;常常想尽所有办法制作玩具,自己动手缝沙包,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布沙包甚是好看,有时为了寻找几根毽子羽毛,满院子追着大雄鸡飞上飞下,不得停歇……
无定河的河面上,河水裹着冰块浩浩荡荡地向远方奔去。河水乍暖还寒,柳枝枯绿交替,追寻春姑娘轻盈的脚步,春天倔傲的嫩芽在无声无息中萌动生长。盼望着,盼望着,初春伴随榆树花越过霜雪寒色,清香独放乾坤的景象终于来临了。大地开始解冻,草木萌发,万物在阳光雨露下成长,到处充满勃勃生机。春雨,如丝般的春雨,“出门望土丘,滴雨贵如油”总给人留下美好强烈的印象。一声春雷,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漫山遍野笼罩在轻纱一样的雾气里,清新,水润,如江南水乡水墨画一般美丽。雨水浸润原野,奶奶怀里抱着即将入睡的幼小孙子,唱着古老甜蜜的催眠曲:“——噢!噢!噢!噢!不要哭,不要哭,奶奶给你一个拨浪鼓。——噢!噢!噢!噢!瞌睡睡,眼合合,奶奶给你烙一个油馍馍……”静谧的摇篮曲,曲儿悠悠,缓缓融入窗外的雨声。在这个播种的季节,在这个生长的季节,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把回忆和绿色掺和在一起,如同悠悠催眠曲抚慰幼童一般。春雨,淅淅沥沥的春雨,祈求苍天疯狂地播撒吧!大地喜降甜美雨露,惨遭冬日严寒蹂躏的干裂伤口在缓缓愈合,大片大片的春苗破土而出。我们时常会选一弯浅浅水洼,共同捕抓几只小蝌蚪,带回家养在玻璃瓶里,观赏它们摇曳细尾巴游弋,心里满溢出喜悦。有一次,好不容易将玻璃瓶里一只蝌蚪养成了青蛙,却无声地跳跑了,我落寞地看着一个空瓶子的世界,内心迷茫伤感了许久。待到榆树开荚,满树一串串鲜嫩嫩的榆钱儿便挂满枝头,密密麻麻的榆圈好似一朵朵绽放的绿色小花,露出了笑脸儿。我常常光着脚丫子爬上榆树,坐在榆树三股叉处,用带弯的杆子将榆树枝钩到近前,顺着枝条小心翼翼地捋榆圈,衣衫里包裹着嫩格莹莹的榆圈,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大包,回家后叫嚷着要奶奶蒸“榆钱窝头”。奶奶把淘净的湿漉漉的榆钱拌上玉米面,加水和匀,垫上笼布,盛在蒸笼里,放进锅内用柴火蒸。蒸熟后,捏着笼布角和盘出锅,倒入小盆里,滴上几滴麻油,再浇两勺咸蒜汁,撒上些葱花或芫荽,顿时,热腾腾香喷喷的“榆钱窝头”便做成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奶奶做的“榆钱窝头”很新鲜,特别美味。
北方的春天像稚童笑脸一样,跃闪而过,夏天紧跟着来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千百年的古训是农村的行为准则。东方露微明,晨曦照大地,庄稼人在醇香的田垄里,蘸满心血汗滴,铁肩担负重荷,强撑如弓脊梁,拖着留不住岁月的脚步,调配丰秋的最初色彩,书写沧桑的苦闷人生,痴盼着丰收的光景。痴盼,一生的痴盼;痴盼,日复一日的痴盼。淳厚质朴的庄稼人,即辛苦又悲催,即充实又操劳,世代传递这种无望和未卜的痴盼。痴盼,这是世代相传的痴盼,这是生命最初的一种本能欲望!这种痴盼已然融入了祖辈父辈们的渴盼和希冀,简单透明不加掩饰,就像发源于白于山北麓的无定河源头之水一样纯净透明,滔滔不绝,行吟如歌,荡荡的粼波涵漾着一河灵气,从从容容地流经草原,迂回曲折地穿越峡谷,坦坦荡荡地淌过沙漠,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气,扑向了这片大地,最后百折不挠地汇入黄河,情怀坦荡,敦厚宽容。酷夏时节,河水流淌,余音袅袅,无定河留存了我们清爽的记忆。在田地里辛苦刨挖的村民,整日间忙于耕田务农,根本无暇陪伴照顾孩子,我们这些毛头小孩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无定河畔发了疯似的乱窜,漫山遍野地撒欢。父母时常告诫我们不要下河游泳,这样的告诫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们宁愿当场被逮住挨打罚站,也不愿意放弃亲水的诱惑。我们经常趁父母在田间劳作时跳进河里,在深水处扎个猛子便不见踪影了,好一会儿,才在远处的河面上探出湿漉漉的脑袋,大声喊叫欢呼;在浅水处纵情嬉戏,一群孩子光着屁股蛋子逆水流奔跑,时不时用手掌猛烈拍击水面,划过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河边浑水里摸鱼捉虾,在岸边草丛深处追逐野鸭野鸡,在青青草地中寻些茅根,取它白格灵灵的根部,直接在河水里洗净,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感觉,直沁心脾,或是寻些黑豆豆,常常是揪一大把,然后直接一口捂进嘴里,鲜翠可口……村头河边的那棵老槐树,树荫茂密深邃,一条长蛇般的长长皮筋牢牢吸引大伙,一群孩子像小燕子似的翻上翻下,忘情地跳跃玩耍,每当玩得渴了,便会光着脚丫直奔家里的大水缸,端起铜马勺子,咕咚咕咚半勺子凉水就进肚了,酣畅淋漓,乐此不疲。夜幕笼罩大地,劳累一天的父母才归来煮饭,我们便可一饱口福,用筷子插一个刚煮熟的玉米棒子,蹲坐在屋外啃着嚼着,鲜嫩可口。屋里飘散出南瓜的香味,南瓜是在土灶上蒸的,大铁锅里只盛少许水,一块块南瓜直接贴在蒸笼里,蒸得瓜瓤红亮润口,偶尔少许瓜皮会被烤得焦黄香脆,煞是美味。夏天的夜晚,月朗星稀,林子里蝉声一片,稻田间蛙声起伏。我们一起玩,黄瓜架下,葡萄藤旁,玉米林里,田间地头都是我们的藏身之处。我们一起捕捉萤火虫,用洁白的葫芦花一罩,就像一盏明亮的小灯笼,大伙就围着它唱啊跳啊,开心极了。一日,乡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那时的农村,看电影大概是最新奇也最令人激动的事了。在村边的麦场上,早早就聚集了一大群父老乡亲,放映机投射出一道柱状光束映照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大人们搬些小板凳,围坐在一起,咬着无嘴的粗烟,吹着凉爽的晚风。在麦场不远处,些许熟惯的村民直接摆起烧酒摊场,喝酒吆喝,猜拳碰杯,满酒场弥漫兴奋情绪。他们有时一边大口喝烧酒一边开怀唱酒曲,类似“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二茬韭菜整把把,好不容易咱们遇到一达达,痛饮三杯好拉话,边喝边唱笑哈哈”“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尔格咱们致富有门门,电灯照的咱满村村明,烧酒敬给有福的人”等等,热情明朗、自由奔放的敬酒曲,总会在酒摊场上脱口而出、层出不穷,每逢烧酒喝到高潮,“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本来咱二人没关系,好人担了些赖名誉”“新栽的白菜刚剥的葱,咱二人纵然相好没喝过迷魂盅”“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圪崂里走”……,这些酸溜溜、赤裸裸的情歌,总是让现场气氛热烈而又别具乡土风情。兴奋不已的碎脑娃娃们在人缝中挤进钻出,乱跑乱窜,不时发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疼了的嚎哭。小伙后生们也忙得不亦乐乎,不时猛射出道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不远处少女们聚集的人堆里,无意间照在她人脸上,有时会招来破口大骂,类似“瓜娃子,你三叔几天不收拾你,是不就皮痒痒了!”“二狗子,照你娘啊!”等等,引得少女们开心大笑,挨骂的后生摸着头憨憨傻笑,居然流露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中年妇女们则三五成群,一个个有说有笑,闲谈媳妇生娃、母鸡下蛋的家务琐事,或者给怀里嚷嚷的小孩塞给一只硕大的奶子,或者给孩子把尿把屎……
我站在隆起的山梁处,双眸完全被沟壑纵横和梁峁缠绕所吸引,褶皱的线条和连绵的群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无定河曲折迂回,在沟壑峁梁的层层叠叠中穿行,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上穿行。在远天远地、人烟稀少的黄土塬下,依山势凿建而成的带着院落的向阳窑洞,零星散落在丘陵沟壑的不同皱褶里,宽展阔朗的拱形窑洞门驻足守望岁月的沧桑变迁。远古黄帝在这片高原上缔造了华夏民族,从此,黄土魂浸染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信天游吼出了祖祖辈辈的风雨沧桑,西北风吹直了绿格莹莹的白杨,老黄牛踩出了山山岭岭间的小路,世世代代的陕北人繁衍生息在这片高天厚土。春飞秋走,山河变迁,今天这片黄土地变得更加美丽富饶。隆隆的钻机唤醒了沉睡千年的陕北大地,一座座气魄雄伟、高耸林立的井架在山间升腾的热浪里抖动挥舞,一台台风力发电机借助强劲风势兀自旋转着修长的叶片,陕北农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黄土地已然不是贫瘠荒凉的代名词了。
远处崖畔布满了表皮皱裂的柳树和枣树,漫坡散开的羊群在缓慢移动,我仿佛看见头戴白羊肚手巾,身穿粗布裤褂,腰系长布腰带,手握柔韧皮鞭,脚蹬布满厚厚黄土的千层底鞋,满脸风霜、满手老茧的羊倌带着岁月洗礼的笑容,愣直起嗓子吼了起来,那声音高亢低回,模糊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正由远至近向我走过来:
云里的日头洞里的风
富的富来穷的穷
面朝黄土背朝天
受苦一年又一年
风刮起黄沙满天尘
二月春风遍地青
缝上褥子铺上毡
一年四季有吃穿
酸甜甜的浑酒热腾腾的馍
招待亲朋好吃喝
陕北人爱唱信天游,那种蕴满肺腑的吟唱和牵肠挂肚的嘶喊,是纳宇宙万物于胸中、采天地灵气于体内、品世态人生百味于心中的生命诠释,是洞穿生活烟云、传达丰富情感、展望美好愿景的精神思索。蓝天白云,山梁沟壑,朝天吼的信天游永远也唱不完,沾满千年的黄土味,回荡在黄土高原之上。我站在覆满黄土的高山之巅,感受大自然无边的气韵景象,品读黄土大地至淳至朴的乡风民俗,思想沉浸在烂漫花海之中,内心忽然产生一种只有精神贵族才会拥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神奇之感,一股化骨酥心的快感贯通周身,整个人都生出一种变为流云、化作飞鸟的旷怡妙觉。陕北的风,陕北的阳光,陕北的歌声,陕北的人,像源远流长的无定河一样,斗转星移,岁月沧桑,总是一往无前,在风中,在雨里雪里,穿过浩瀚毛乌素沙地,走过鄂尔多斯高原,滔滔不息地流向远方……
数千年来,无定河以滔滔不息的浓情,如母亲般恩泽养育两岸世代生存的儿女。长风朔雨,任意切割着高天厚土;日月精华,铸造出喜悦的五谷丰登。辛劳的祖辈父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燃烧了心血,流干了汗水,只为换取那可以囤满仓库的粮食,无情的岁月痕迹却爬满他们的额头,刻下一道道不朽的丰碑。
我沿大河的流向踽踽地走着。河边的湿地上野生的迎春纤枝婆娑,藤柯微翠,一大片盛开的金灿灿的迎春花展示春意盎然的风采,尽显美艳绝伦的风姿。水波荡漾,清风徐徐,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绵绵不断的雨点敲击水面,浅浅的涟漪一圈追赶一圈,荡漾着,荡漾着……
我又想起了在这条河边度过的童年……
待到金灿灿的收获季节,铺天盖地的丰收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摇曳着、鼓荡着、喧哗着,大地袒露出丰满、迷人的秋色,向人们宽厚而无私地奉献出果实和收获。金黄耀眼的庄稼成熟了,以光彩夺目的姿势折射出无定河畔独有的无限风光,我们常常沉湎于这片肥沃土地的诱人景致:黄灿灿的稻穗儿簇拥午后的阳光,沉甸甸地压弯腰杆低头沉思,远远望去像一片金色海洋;坚强挺直的玉米高举红缨子乐了,像一个个战士凯旋,把荣耀和故事缀在胸前;红彤彤的高粱绽放笑脸儿,一曲酒歌在心田酿造,醉人的红晕在收割者脸上弥漫;还有那粉楚楚的荞麦,白生生的棉花,黑玖玖的绿豆荚,绿莹莹的白菜,黄澄澄的向日葵,红艳艳的甜枣子,圆溜溜的土豆儿……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塞满川野山梁,阵阵秋风刮过,漫山遍野的庄稼散发出诱人的甜蜜气息。长天辽远高爽,蓝格瓦瓦的天空底下到处都是金山碧野,随处可见赤脚裸膀的庄稼人,挥洒着汗水舞镰开割,赶着时间往回收获庄稼,任高高的烈日照耀黝黑锃亮的肌肤,脊梁上褶出一道道浓重的耀眼光芒……太累了!确实太累了!自银灰色的黎明开始,庄稼人就持续不懈地开始劳作,晌午时,饿了,一家人就蹲在地头,围着饭罐水壶,草草野食一番,便又开割了。收获季节的繁忙就要临近尾声,农家人可以稍稍喘口气了,可是孩子们却忙得不亦乐乎,穿梭在收获的季节,每个人臂弯处挂一个小篮子,佝偻着腰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躲避着庄稼茬的牵绊,一遍又一遍地捡拾散落在田间地头的粮食,一串串金黄的稻穗儿,一颗颗跳跃的豆粒儿,密密匝匝地挤在狭小的篮筐里,这些虽然不是最有趣的,但确实是让我们最有成就感的。弯腰捡拾田间地头散落的粮食,其实质价值远大于粮食自身价值。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平凡而伟大的生活总能显露崇高品质,点滴的平凡总能铸就永恒品质。在宁静温馨的田间小路,我们小心翼翼地推着用高粱秸穿南瓜折叠而成的独轮小车,上面摆放着一篮子满满的“战利品”,田间的小路上尽是这样的小车,吱吱呀呀,黄皮子大南瓜旋转,旋转,徐缓地伸展。秋后久晴无雨,白天仍然很热,秋老虎来了去,去了又回头。年复一年,农民种田还粮,为吃饱饭忙碌着。又到了每年农民交公粮的时间。我们村的收粮点设在村小。村小仅有一排破旧的六间瓦房,这是孩子们平日里遮风挡雨的教室,教室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沙地,简单平整后就成了村小操场,院子四周围墙上还残留着白底红字的宣传语录。院子左右两旁分散摆放两台磅秤,每台磅秤周围都凑满了交粮的农民,粮站的收粮人员坐在磅秤后面,倚在一把木椅子上高翘二郎腿,一边神气地叼着公主牌过滤嘴香烟,一边噼里啪啦地拨拉算盘,磅秤上的账本边堆满了村民们敬赠的香烟,齐整地码放在一起,村民们依然接二连三不停地向收粮人员敬烟。收粮人员时常会指派旁边帮忙的大队干部,让他们举着好似长矛又似刺刀的粮食扦样杆,狠狠扎向装满粮食的麻袋。粮食扦样杆中间设有一个小槽,大队干部拉出来时,槽里带出了些许谷粒,收粮人员往手里熟练地倒了出来,拿几颗塞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嚼,然后狠狠地将嚼过的谷粒朝磅秤旁的黄土地上吐出去。那时,我其实真不懂收粮人员为什么那样做,也不关心高垒的香烟是否会散落。不知缘何,收粮人员那趾高气昂的神气劲头,我至今始终都模仿不得。或许只有交粮农民才会认真察看收粮人员的脸色,如果谷子杂质太多不干净或是受潮了,收粮人员就会全部退回,要求晒三五日除去杂质后再过来。虽然那年庄稼获得了丰收,但交粮过后,村民们脸上却失去了好收成所带来的喜悦。交了公粮的村民们,小心翼翼地揣好收条,整理好绳索,推着板车缓缓地向村小外走去。没交公粮的村民们,依旧守在磅秤旁,焦急地在苦苦等待。等待,焦急的等待,这种焦急是一种揪心的忍耐。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司机,每年都要给粮站运送公粮,驾驶村里那辆老旧的延河牌拖拉机,车上满载着密密匝匝叠摞的装满粮食的粗麻袋包。我常常会站在河岸高处,眺望父亲驾驶拖拉机在滚滚黄尘中驶离村庄,直至望不见踪影……那一刻,我才知晓,原来村庄外面还有一个未知世界,一个更遥远更广阔的未知世界。那个未知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那条蜿蜒前行的无定河一定寻找到了最终归宿,那条九曲回还的乡路一定延伸到了遥远美丽的城市,那滚滚黄尘外面的未知世界一定繁华精彩……
北方的冬天,漫长而严寒。昔日奔腾的无定河放缓行进步伐,浅浅的沙洲上布满了波浪留下的足迹,一望无际的原野反射着昏黄的日光,几片枯叶在草丛间簌簌抖动,一阵翻卷后被毫无轨迹地抛向洼地,最后吹向闪耀清光的河面。朔风凛冽,荒原地冻,水面结冰犹如冰桥,村民们穿上厚厚的棉袄、棉裤,脚上套一双加厚羊毛袜子,有的头上还戴顶油光光的毡窝帽子,或笼上一块白羊肚子毛巾,年纪略大的男人或披或裹一领羊皮袄。滴水成冰,大地沉睡,狂风凛冽地呼啸,无定河沿岸山荒树寒,村庄孤寂地横卧在悲凉的原始荒原。冰封雪盖,万物僵萎,整个高原仿佛重新回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冰川世纪,冰冻的大河扩散出绝望和死寂的气息,没有一片绿叶可以逃脱败落的命运,枯死就意味着不再会复活,或许这就是宿命轮回。数九寒天,土疙瘩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鸡狗都不肯离开窝棚,迫于生计的村民刚刚跨出屋门就冻得直闭嘴咬牙,鼻孔呼出去的气息瞬间就变成白色水汽在空气中氤氲。沉睡的无定河就像一条休眠不醒的长龙,内心里却充满期待解封的希望。冬天的阳光格外耀眼,河岸边盛开了耀眼的冰花,宽阔的河面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我和小伙伴们悄悄躲避开屋里忙活的大人们,找来一块长方形木板,先在木板上用钉子固定好两根粗铁丝,再找来两根筷子粗的一米多长的钢筋,一头用布条缠上当手柄,一头费力地磨成尖。我们偷偷带着滑冰板,就像蚂蚁排队般小心地下到河里去,兴奋地在辽阔的天然滑冰场恣意穿梭。西北风呼呼地刮,大家玩得汗水漉漉,乐此不疲,不时滑倒在冰面上,连爬带滚,甚是热闹。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才肯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用钢筋的尖锥头凿几块干净透明如玻璃般的冰块,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来,互相问着:“甜不甜?”冰应该是不甜的,但是当年我总会觉得它有一种甘甜的滋味。有时我们还会用冰块搽手,不一会儿,冻得像紫芽姜一般通红的双手就渐渐暖和起来。冬天的大雪如约而来,雪势很猛,天地之间都是一片雪白,在空旷的原野上,那条万古奔流的长长冰河,依然顺着古老的河床远去。大雪初停,我们会在村边的麦场上扫开一块空地,用一截短棒支起一个大柳筐,下面撒些许稻谷,远远地躲藏在麦场旁的草堆里,看麻雀来啄食,耐心地等待它们走到大柳筐中间,将缚在短棒上的绳子一拉,那些麻雀自然就罩住了。看到罩住了麻雀,大家迅速跑过去,很是兴奋激动,一起欢呼。无定河岸边,寒林枯树挂满冰凌凌,树木枝干积满新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厚厚雪层覆压地面的枯草,秋收后的玉米秆堆放在田间地头,仿佛一座座矮矮的雪山。河岸边的沙柳早就被村民割掉用作编筐的材料,沙柳根部留下锋利的柴茬像戴着雪帽的小矮人,如同参差不齐的地蘑菇一样探着脑袋。偶尔邀约“发小”三五人,牵着我家看门的大黄狗,同去河边密林撵野兔。俗话说:“冬天不离路,雪天不离庄,高卧低、低卧高、长卧头、短卧腰,草多不卧草,草少偏卧草,不怕人来看,就怕人来站。”在老早以前,我们就从村里最擅长捕猎的李大爷口中摸清了兔子的生活习性。蓄谋许久,我们一起“嗷嗷”吆喝着,尾随大黄狗在树林间穿梭,来来回回不停地忙活。太阳渐渐升高,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大伙儿紧跟在大黄狗身后共同搜寻,时间久了,自然就会诞生机会。忽然,只见一只灰兔快如闪电,犹若飘风,左腾右挪,体迅飞凫,连跑带跳,快速从我们眼前闪过。人们总是用兔子来形容跑得快,那时我们在懵懂中领略了“动如脱兔”一词的含义。兔子东转西拐一个劲地疾跑,只见大黄狗狂吠不止飞身追去,四蹄腾空地紧追不舍,我们尾随大黄狗快速追赶,树林里雪尘四起,大片雪沫不时顺着衣领钻进脖子,阵阵冰凉迅速蔓延全身。兔子好像开始意识到在开阔地无路可逃,只好跑进草丛试图逃脱,我们紧随其后,逼迫它沿小路逃跑,兔子慌不择路,最后或是被大黄狗一口咬住逮个正着,或是误入我们早就设置好的网套。看到兔子被困,众人疾跑上前,或将兔子从网套中取出,或从大黄狗嘴里夺下兔子,立即放入提前准备的笼筐里,带回家共同赏玩。雪后能逮住兔子,这毕竟是少数的,灵敏的兔子总能从我们眼前迅速消失,最后无影无踪。那些年月,我们是幸福的,总是珍惜拥有的,遗忘了未得到的。在流逝的光阴里,河水滔滔不竭地向前方奔流,一如往日,生命的每一秒钟总是以不同形式得到无限重复,大河最后将豪宕的视野投向弯曲坎坷的前方,前方啊前方,永远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无定河,这条大河永远奔流在前进的路上,将这片土地装点的丰润美丽。漫山遍野的桃树沿无定河两岸匍匐延展,大片的桃树个儿不高,枝枝杈杈却极度夸张地曲折伸展,虬龙般盘绕。停车休憩片刻,我在桃花源畅游,随心所欲地观赏看去样子相似相仿,实则姿态千奇百异的花朵花枝,置身成片成岭的花海,摒弃了世俗的繁杂浮躁。越往山峁深处走,花朵越盛,嗡嗡的蜜蜂死命缠绕初绽的桃花,花儿只得搂着蜂儿,害羞娇娆的样子,任它恣意作欢,满世界都是春天的香气。我数次在树下席地而坐而卧,细致观望它的身姿、它的容貌、它的风韵,迫不及待地用镜头聚焦定格精彩画面,快门“咔咔”的响声不绝于耳,笑面春风的花之仙子尽被收入方寸之间。
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无定河就是陕北黄土大地和鄂尔多斯高原乌审草原的母亲河。有诗赞无定河曰:水出岭南,三源定身润泽北国沃草原;山起白于,四湾成晴终赴黄河入东海。无定河在黄土高原和绿色草原上做了个柔美的转身,画了一道弯弯曲线,然后没有一丁点儿犹豫,像是早就有了梦中所向,坚定地由北向南畅快而去。无定河一流一转,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鲲鹏,俯瞰陕北黄土大地,眷恋鄂尔多斯高原上的绿色草原,一路历经风雨飘摇,看尽了世间沧桑,在鄂尔多斯高原冲击出一道中国乃至亚洲最长的沙地大峡谷——萨拉乌苏峡谷,在一种豪放洒脱中尽显坦荡宽阔的情怀。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那白云
白云的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银
撒在草原上
多么爱煞人
一曲气息悠长、意韵深远的蒙古族民歌《牧歌》,散发青草的芳香,蕴含生命的律动,淋漓尽致地展现草原儿女对美好家乡的热爱和幸福生活的憧憬。车子沿河岸公路一路疾驰,当车厢里回响起这首清新质朴的蒙古长调,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美景,绵长的音调经由双耳直入心田,流淌的音乐旋律把我的心儿牢牢牵住,牵动我的心灵去无边的空间自由遨游,穿越那蜿蜒盘绕望不到尽头的沙地大峡谷,逾越那无边的绿色草原,飘过那无边的蔚蓝天空。
无定河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流淌,从鄂尔多斯高原南端穿过,先是向东北,然后向东,又向东南,一路不辞辛劳,冲破了千难险阻,穿越了浩瀚沙漠,最后圆了穿越鄂尔多斯高原的梦想,成为唯一一条非发源于鄂尔多斯高原而横穿鄂尔多斯高原的河流,像一条蜿蜒的巨龙,盘旋在鄂尔多斯美丽的高原。早在7万至14万年前,“鄂尔多斯(河套)人”就开始在萨拉乌苏河流域演绎传奇掌故,举着石头磨制成刀、斧、镰、锛,以勤劳的双手,制造陶器,修盖屋穴,训养家畜,刀耕火种,进行着人类早期的最初拓荒,为子孙后代留下了探寻文明的光明之路。古老悠久的无定河和苍茫沙地纠缠抗争,顽强地游走着,留下了巨大而执拗的河曲,那弯弯的倩影,缔造了多少美丽传说,萨拉乌苏永久的岁月让我顿生仰慕敬畏之情。站在美丽神奇的萨拉乌苏峡谷之巅,眺望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地交汇融合的瑰丽美景,漫漫黄沙与碧波蓝天交相辉映,绿意葱茏的峡谷以蛟龙之势蜿蜒盘旋,宽阔幽深的河谷向源头方向追溯,沟湾深处有良田美景,农家掩映,牛羊成群,鸡犬相闻,蛇曲绵延的无定河闪着银光,穿过一排排映在水里面的积云,流淌的河水让我再次感悟无定河先祖饱满的生活气氛和无穷的生命力。
无定河,这条悲壮的河不仅是华夏民族繁衍生息的宝地,也是历代热血男儿出生入死、纵横驰骋的疆场。从秦汉到宋、明,这里一直是中原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土地。匈奴、鲜卑、羌族、氐族等曾在这里策马扬鞭,而秦始皇统一六国不久,大将蒙恬即率30万大军北逐游牧民族,“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汉武帝时期,大将卫青、霍去病亦逐匈奴于数千里之外。无定河,一条刀光剑影的河,见证了几千年间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征战厮杀的血雨腥风。河岸边高耸的烽火台,还有残缺不堪的古长城,与这条长流不息的大河,共同目睹了无定河枕戈寝甲、烽烟频繁的战争场景。无数战死疆场的将士孤魂,无数亲人的泪水,徘徊在无定河畔,盈满了无定河床。正如唐代诗人陈陶《陇西行》中写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绵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历史如昨日云烟,“动刀兵征尘四起”早已成为逝去的画面。今天,无定河就这样安详的静静的流淌,日光透过树影照下来,在河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漫步在无定河畔,草长莺飞,蛙哥如潮,风景如画的“大漠明珠”巴图湾和“塞外江南”无定河自然风光独特,银湖绿草相映成趣独领北国风骚。碧绿苍翠的沙地柏郁郁葱葱,风光旖旎的田园风光一碧万倾,有机稻田绿涛涌动,中华鳖闻名遐迩,鲤、鲫、鲢、草“鱼翔浅底”,极具南国神韵。好一方大美天地,可以畅游壮美草原,亦可做客塞外农家;可以沙漠探险,亦可泛舟畅游……难怪赫连勃勃赞叹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之地多矣,未见若斯之美。”
自由浩荡的春风携裹一抹暖阳,吹绿了乌审大地,温暖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用缠绵的情愫渲染春暖花开的美丽。冰雪消融,春水萌动,嫩嫩的绿色染上河面和树梢,绿色草原一派蓬勃生机,生命的活力在辽阔草原蔓延、奔涌、激荡。草儿睁开了朦胧的睡眼,泛着淡淡新绿的柳枝在舒展筋骨,河边时而闪现成片的沙柳丛,时而闪现参差不齐的柠条沙柳混交林,绿蒙蒙的一片又一片,冷不丁掠过一汪泛着亮光的水面,使无定河变得更加明亮鲜活。雏鹰腾飞苍穹,骏马快意奔驰,成群牛羊在广袤草原漫步,绿色草原一派祥和与安宁。星星点点的蒙古毡房升起袅袅炊烟,神圣的赫依摩力苏力德在门前守望圣土,瀑布般的皂色鬃缨随风舞动,土中的根与风中的绳索融为一体,如思想者永恒的灵魂在天地间生长。
一路奔波,风餐露宿,追溯奔腾不息的无定河。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静静坐在丈量了两日后的无定河边,享受季春时节的草原美景,独自聆听大自然的美妙旋律,用心品读来自绿色草原的赞诗。
岁月如风,一切都已远去!那无定河边不谙世事的金色童年渐渐消散了。村小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渐渐远离了我。又是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我要离开村庄了,离开那个生我育我的小村庄。我要去远方了,去那个非常精彩的未知世界,去那个生长繁华梦想的地方,去那个迎接曙光的地方。黎明破晓时分,懵懂的我孤零零地蜷缩在那辆老旧拖拉机冰冷的车厢里,虽然身上紧紧包裹着父亲那件厚厚的羊皮袄,可是我依然冷得直缩脖子,望着熟悉的村庄渐行渐远,渐渐成了一个淡影,直到最后消失在模糊的视野。顺着覆满黄土的乡路,沿着河岸延伸的前方,父亲送我一路前行,离开了偏僻贫穷的小村庄。离别总是很沉沦,若有岁月,穿过晨昏,这样的沉沦我将会用一生来铭刻。异乡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夜色喧嚣,都市繁华。有时我伫立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望着彩色的巨大玻璃反射着霓虹灯的光芒和灯火通明的夜景,心底总会涌起莫名的失落感……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晃荡,空荡荡的心儿总是缺乏归属感。庆幸的是,我一直在不停地走着,在遥遥路途上一直不停地向前走着。多少次睡梦里,我看见一条蜿蜒长河镶嵌在旷野上,天堂般的绿色草原,青青河柳在微风中摇曳,白色的羊群在悠闲游走,牧牛在山坡草地上自在吃草,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欢快地吹着柳笛儿追逐花蝴蝶,夕阳中奶奶拄着拐杖、拖着瘦弱的身躯颤颤巍巍地走到村口呼唤我回家……多少个深夜里,那一串串扯不断的乡音,混合泥土和芳草的清香,在朦胧中缭绕得让我醒来,却发现一汪清泪早已浸透枕巾……时至今日,我依然虔诚地感激生命最初的恩赐,这感激源自我对沉甸甸谷穗赐予我生命力量的真情,这感激源自我对勤劳淳朴庄稼人的崇敬膜拜,这感激源自我对生我育我的那片故土的永世眷恋……
时光飞逝,我已走过而立之年。每当遇到坎坷挫折,我总会回味一番无定河边度过的纯真童年,这总能让被世俗堵塞的大脑豁然开朗。我不知道今日的孩童们,有朝一日想起儿时的情景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或许一切都将以我们经历过的方式再现,而这种反复还将无限重复下去。
无定河总是一往无前,滔滔不息地流向黄河,最后汇入大海。我站在无定河岸边,极目远眺从天边延伸过来的河床,深情凝望生命的洪流在辽阔原野纵情向前奔流,脑海里又回想起在无定河戏水观影、凿冰撵兔的往事,心中感慨陈子昂登幽州高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涕泗横流,遐想李之仪江头江尾思君不见,共饮长江水的满怀相思……思绪迷离,双眼朦胧,我仿佛看到孔夫子站在川上而发出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不久的将来,无定河仍然会如同童年的大河一样:水波潋滟,鱼虾欢游,水草幽香,水漫河床。生命的记忆已然融入这条大河,我期待梦回儿时的大河。也许,我正因为此,才得以和这条大河永远不会割断联系,才得以让我更微笑着对待生活、对待人生,也注定我永远是这条母亲河流的儿子……
我依然静静坐在无定河岸边,想着从贺姓羊倌口中所知晓的,世世代代流传在民间的,一个有关无定河的神话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无定河上游是汪洋一片,无边无际。后来由于天上太阳的烘烤,海子里的水渐渐枯竭,形成了一片小海子。海子里的水清澈见底,映着蓝天白云,宛如一面明镜,使人们流连忘返。一日,月亮姑娘发现了这片美丽的海水,立刻拨动了她思凡的心弦,偷偷下凡洗澡。可是,时隔不久,海子里的水就被洗浑了,怎样才能使海子里的水变成清水呢?月亮姑娘思虑着。有一天,月亮姑娘洗完澡,走出海子,发现一股清泉。泉水顺着草地流到海子里,不一会儿就涨满了,淹没了沙滩、草地。这时,月亮姑娘拿起一根红柳棍在地上划了一下,地面上立即出现了一条深深的壕沟,海子里的水便顺着壕沟流了出来。月亮姑娘在地上划着,一直划到黄河里。从此,地面上就出现了一条由西向东蜿蜒曲折的河流。月亮姑娘怕海子里的水流完,所以她用大青石盖住一大半泉眼,只留下一小股水慢慢地流淌。这样,海子里的水位就下降了,河里的水也就小了,变得清清的。月亮姑娘每次洗澡都搬开大青石,泉眼里的水就哗哗地变大了,于是海子里的水也就上涨了,下游河里的水也就变大了、变浑了。这样一来,河水不定期时涨时落、时浑时清,人们便为其取名“无定河”。
来自羊倌讲述的神话传说,若春天第一场和煦暖风温抚而过,沁入心田。抬头西望,一抹晚霞在草色掩映的天际燃烧,斜阳开始被星星点点的蒙古包和神圣的赫依摩力苏力德所衔,整个草原像镀上了一层金色。我眼前展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滔滔不绝,行吟如歌,荡荡的粼波涵漾着一河灵气,从从容容地流经草原,迂回曲折地穿越峡谷,坦坦荡荡地淌过沙漠,一往无前,风雨兼程,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气,扑向了这片大地,最后百折不挠地汇入黄河……
编辑: 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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