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性散文|怀念二妈

作者：李彦军​​

　 “母亲米淑珍，于公元2016年3月16日(农历二月初八)在乌审旗因病久治无效，不幸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五岁。兹定于2016年3月18日(农历二月初十)上午8：00在乌审旗查干敖包生态人文纪念园出殡。谨此讣闻。……”我站在殡仪馆东侧，凝视着斑驳墙壁上那张密密实实挤满了黑色字迹的白色“讣告”，心儿在字里行间剧烈颤动，任凭雨水般的泪水模糊双眼。

　　昨天下午，突然间蓝蓝的天空变得灰暗阴沉，白白的云朵变得支离破碎，如同一幕天地碎裂的影像。我实在不忍心目睹这场即将来临的灾难，但又不得不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一辆白色的120急救车不停地闪烁警示灯，扩音器里不间断地传出“前面的车辆请靠边让一让”的喊话声，快速穿梭在拥堵的街道里，演绎着一场生死时速。急救车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警笛“呜呜”的鸣响声和排气管沉闷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不管前面路口是红灯还是绿灯，鼓足了劲朝向旗人民医院疾驰，试图给车厢里昏迷不醒的二妈赢得最后一线生机。

　　急救车一路呼啸疾驰。伴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轮胎与急诊室门前的路面剧烈摩擦，留下长长的黑色印痕，急救车稳稳地停在医院急诊室门前。四名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担架床上奄奄一息的二妈抬进急诊室。进入急诊室后，医生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展开施救。整个抢救过程弥漫着死亡气息，紧张而又揪心。此时，二妈早已昏迷不醒，命悬一线。我们渴望生命奇迹再次出现，希望逐渐变成失望，我们的心情跌至谷底，无情的泪水在我们脸颊肆意流淌。

　　“我们尽力了!”一股刺鼻的药水味扑面而至，满脸汗珠的大夫一边摘掉口罩一边疲惫沮丧地说。

　　死与生的距离是如此的靠近，生与死的距离又是如此的遥远。久病卧床的二妈在昏迷中被送到急诊中心，医护人员倾尽全力抢救，依然没能将她从死神的魔咒里挽救回来。洁白的被单下掩盖着一个瘦小微弱的身躯，生命在这里画上句号。二妈带着她对生活的眷恋，带着亲人对她的祝福，永远遗弃了病痛折磨，轻轻地走了。

　　一瞬间，阳光消失，湛蓝的天空消失，一张张笑脸被肆虐的狂风骤雨撕成了碎片。生离死别仅仅发生在一瞬间，回首的一刹那，熟悉的笑脸突然支离破碎，破碎如滂沱纷飞的骤雨，雨水突然淹没我们年轻的脸颊，漫漫黑色摧残蹂躏我们成长的意愿。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滑出了轨道，多少个年轻的梦想突然折断了翅膀跌向无边的黑暗，一瞬间变成永恒的诀别。生死离别定格在瞬间，我们跪在病床边痛哭流涕，一个个哭的撕心裂肺，一个个哭的肝肠寸断。今夜，我们为你哭泣。

　　我抱着二妈早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躯体，和大家相拥着缓缓离开急症室，走出医院大门，站在车来车往的街头，满面泪雨。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去哪里。顷刻间，那个伴随二妈共享阳光的天空已经崩塌，那个我们相依相存的世界再也无法复原。阳光不再温柔，世界多么假!

　　死亡如同一个卑鄙的预谋，已经把这个充满希望的生命一丁儿一点儿吞噬。她依然美丽，宁静，坚强，朴实。但魔鬼玩弄一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乘法，悄悄给生命的加法套用了一个快速叠加的公式。

　　待葬的日子里，我们整日间泪水洗面。我的眼睑哭肿了，时常一个人呆坐在灵堂前，愣愣的望着躺在冰棺里的二妈，往日的情景如云烟般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世纪60年代初，二妈米淑珍出生于一个普通的陕北农民家庭。生于黄土地，长于黄土地。从呱呱坠地那天开始，岁月的脚步如旋转木马般运转，卷走了二妈稚童的容颜，卷走了二妈童真的情趣，卷走了二妈少年的意气。

　　生命原本是一场美好的遇见，经媒人撮合，二妈和二爸共结秦晋之好，这无一不与爱有染。二爸是村里的能人，开荒种田、驾驶运输、挖塘养鱼、养牛养鸡……样样都是行家能手。二妈的勤劳如夏花初绽，如影随形，或翩若惊鸿，或恒久绵长，穿插在光阴的缝隙。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政策越来越活泛了，家里的光景也越来越美气了，善于经营的二爸早早占据了村里万元户的位置。

　　俗话说：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腰包渐渐鼓起的二爸和二妈，开始思谋着生小孩了。二妈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生了七女一男。二妈将此作为一种荣耀，一种生为人母的荣耀，一种光宗耀祖的荣耀。

　　结婚三年后，在陕北老家的土炕上，二妈的大女儿——晶晶出生了，比我大一岁。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大地，重男轻女的思想是那么根深蒂固。于是，二爸和二妈在头生女出生的第二年，紧接着生了二女儿——慧慧。二十多年后，正是这两个姐妹和她们的丈夫，陪伴二妈度过她人生中最艰辛最无助的8年，鼓励她笑对生活，与她直面癌症，同她共享人生最后时光。

　　慧慧出生后，二妈和二爸顺其自然地又生了一个孩子，却又是一个女儿。迫于当时的生活境况，他们将第三个女儿过继给二妈的弟弟。生第四个女儿时，因间隔时间太短，二妈子宫产后尚未完全恢复，导致意外流产。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二爸和二妈有些不知所措了，然而他们求子心切的情感，一如既往。“生男生女都一样”“要想富少生娃”等计划生育政策宣传，对于执迷生男孩的他们来说，根本无法解脱他们求子心切的心愿。现实往往是残酷的，越是想生个儿子，越是没法生出个儿子。发生了一个往复循环的现象，接着生，继续生，直至生了第五个女儿、第六个女儿、第七个女儿。二爸和二妈在十年时间里连续生了七个孩子，这七个孩子竟然全部是女儿，其中三个已过继给别人，一个不幸流产，一个不幸夭折。

　　生?不生?对于读过三年书的二爸和初中辍学的二妈，这的确是很无奈的问题。然而，他们内心依然如初恋般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求子心切啊!盼子心切啊!二妈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更可怜的是她还要忍受愚昧乡邻一遍又一遍冷嘲热讽的言语，她内心深处依旧渴盼生一个男娃给二爸传宗接代。

　　到了90年代初，他们经历了计划生育政策的数次重罚，忍受了数次骨肉分离的难以割舍，可是这对愚昧求子的夫妻依然期盼儿子的来临。“功夫不负有心人”，渴望了十多年的弟弟终于降临到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二爸和二妈恍若历经了一个现实版“七仙女换太子”的神话故事。在那个偏远愚昧的村庄里，一直就流传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弟弟的诞生，让他们在村庄里再次找回了抬起头做人的感觉，也让他们再次感受到晋升“万元户”时披红挂彩的荣耀。

　　灵堂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袅袅冉升的清香丝丝缕缕……恍惚间，我看到了二妈，看到了她一生的辛勤劳作，看到了她一生的质朴纯洁，看到了她一生的坚强永恒。

　　光阴好似潺潺流淌的溪水，她一生务农种田，多年如一日。她总是迎着朝阳，伴着夕阳，终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就像是身边一直围绕着一种希望，在心底静静绽开，等待着发芽、开花、结果。我们总能感受到她如太阳般温暖的光和热，时时呵护我们心灵的成长，消解我们的烦躁，融化我们的迷茫。二妈走了，留下了她的勤劳品质，在我们内心深处播撒下了永恒的光芒，点燃了整个世界爱的温暖，给予我们人生前行的不竭动力。

　　二妈在面对生活的困境时，她不愿让二爸多受苦受累，不愿让儿女们分心牵挂，总是一个人抗着，一个人撑着。她是质朴的，她是纯洁的，她对我们的爱就像春天的雨露，滋养温润我们这些萌萌小草生根发芽，不想让我们遭受一丁点儿伤害，期盼我们快乐成长、成家立业。二妈走了，留下了她质朴纯洁的情怀，我们的根深深扎在雨露滋润的土壤里，学会了坦然面对生活的豁达，给予我们做人的真谛。

　　当生命快要走向尽头，病魔无时无刻不折磨她的肉体，最残酷的考验是遭受一次又一次病痛摧残，更可怕的是无情病魔对灵魂的肆意侵蚀。北京奥运年，二妈由榆林医院转诊至北京协和医院，后来又转至安贞医院，最终确诊淋巴癌。她得知这个噩耗，忧如晴天霹雳一样。之后，她一直与病魔顽强斗争，试图凭借坦然面对生活的勇气和笑对人生的气节战胜顽症，一次又一次残酷的折磨，顽强的意志逐渐消沉到生命最初的原点。她衰竭的身体到处弥漫着病痛的阴影，身体一日又一日消瘦，内心一日又一日绝望，精神一天又一天消沉。在最后的日子里，二妈内心是孤独的，我们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楚，由于无法忍受病魔的摧残，她开始期待死亡之神早日来临。或许，这意味着不再遭受病痛的残酷折磨;或许，这样能够彻底摆脱病魔无休止的纠缠。她的身体逐渐失去知觉，她的精神频临崩溃边缘。我们竭尽全力都无济于事，这一切无法改变绝症注定的结局。她默默地承受一切，内心期待着灵魂早日升入天堂的献祭。55个春华秋实，8年抗癌之旅。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能够历经55个春秋的轮回?55个春夏秋冬里又会有多少个8年的痛楚?二妈走了，留下了她的顽强意志，留下了她的坚强不屈，这将继续引导我们向前迈步，给予我们最大的精神财富。

　　走尽了人生坎坷路，驾鹤西去一身轻。或许，这对她是一种解脱;或许，这对她是一种新的开始。

　　呜呼，哀哉!二妈，一路走好!​​​​